[摘要]自从葛瑞汉(A. C. Graham)、唐君毅等人以来,越来越多的学者主张从动态人性观出发来重新解释孟子的性善论。所谓动态人性观,指认为先秦“性”概念有时指生长这一动态过程的特性,这与把“性”理解为生命这一静态存在的属性不同。我们对前人解释孟子性善论时的几种动态人性观加以批评,提出一种新的动态人性观,即认为孟子的“性”概念包含先天地决定的生存方式或成长法则这一重要含义,而性善论的主要依据之一是指孟子发现了生命健全成长的一条法则——为善能使生命辉煌灿烂。孟子与道家均有一种动态的人性观,如果说道家人性论是从精神和生理角度发现了人性健全成长的法则,孟子人性论则是从道德角度发现了人性健全成长的法则。对孟子人性观的重新认识,可以弥补心善说和人禽说在解释孟子性善论时的不足。 [关键词]性善论;静态人性观;动态人性观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古今对于孟子性善论的解释,多半把孟子的“性”概念理解为静态生命存在的属性,并形成以心善说为主、以人禽之别为要点的多种看法(本文称为静态人性观)。自从20世纪60年代末以来,葛瑞汉(A. C. Graham)和唐君毅二人明确提出把“性”理解为动态生长过程的特性,对孟子性善论提出了新的解释,并得到了多人的呼应(本文称为动态人性观)。本文在对前人基础上,提出了一种新的动态人性观来,以重新解释孟子性善论。本文认为,孟子所谓的动态人性观如果有的话,应当指先天决定的生命成长法则或恰当生存方式。从这一角度出发,可以发现孟子之所以提出性善论,不仅是由于发现了“四端”和人禽之别,也由于他在有意无意中发现了生命健全成长的一条法则,即“为善可使生命辉煌灿烂”。这一法则是人性的一部分,不管它是否足以证明人性是善的,但在孟子那儿也是他相信人性善的主要原因之一。如果说静态人性观以心善和人禽之别为性善论基础,那么动态人性观以恰当的生存方式或成长法则为性善论基础。前者从静态固有属性出发,后者是从动态成长过程出发。本文认为,这一人性内容的发现,不仅使得性善论的论据大大加强,而且是孟子性善论的所有论据中最有活力、最经得起考验和最有价值的成分。 本文的目的并不在于推翻或否定前人从心善、人禽之辨等角度对孟子性善论的解释,而只是试图揭示孟子性善论赖以提出的另一种深层内含。事实上,上述静态人性观和动态人性观在《孟子》中并存,如果孟子在明确的意义上使用静态人性观为性善论论证,那么他同时也使用了动态人性观为性善论论证。 一、从静态人性观到动态人性观 所谓动态人性观,指把“性”理解为生命动态成长过程的特性。张岱年曾指出[①],王夫之在《尚书引义》等书中提出“日生日成”之说,主张从动态过程而不是静态属性来解释“性”概念[②],他将王夫之“性”概念之义称为“人类生活必须遵循的规律”[③]。唐君毅特别强调“性”字右侧之“生”作为生长过程之义,因而“性”被理解为生长过程之特性[④],葛瑞汉称之为“恰当的成长过程”[⑤],安乐哲(Roger Ames)称其为“教养的产物”(as a cultivated product[⑥]),信广来称为“一物成长的总体方向”,“生命作为一总体的方向”或“一物特有的趋势”(Kwong-loi Shun[⑦], 史华兹(Benjamin Schwartz)称为指“与生俱来的、按照预定的方向成长或发展的固有趋势”[⑧],李景林称之为“生生不已的存在之展开”[⑨],张祥龙称其为“自然趋向”[⑩],江文思称之为开放的动态过程(James Behuniak Jr)[11]。这是对“性”字比较特别的一种解释。本文把这一类人性概念称为“生长特性”。 需要指出,把“性”理解为生命动态成长过程的特性,是符合“性”字的本义的。因为“性”字从“生”,“生”作为名词,指“生命”;作为动词,指“生长”。在前一种情况下,“性”指生命的属性;在后一种情况下,“性”可指生长的特性。与过去人们从静态立场解释“性”之义不同,所谓“生长特性”是一种对生命总体成长规律的理解。这种规律也是先天地决定的,当然也是生命的特性,故也可称“性”。唐君毅举例说,“一物生,则生自有所向,即有性。”[12]比如草木生长的特性之一就是能开花结果,纵使我们事先不知道,也不能说它没有此性。唐君毅的解读方式,正是把“性”字所从之“生”作动词用;于是“性”可解读为生存、生长之特性。下面我们来比较一下这两种人性观: 然而王夫之、张岱年都不曾使用这一人性概念来解释孟子的性善论。葛瑞汉、唐君毅可能是最早使用动态人性观来解释孟子性善论的人。他们的观点,得到了安乐哲、江文思等西方学者,以及傅佩荣、李景林、张祥龙等中国学者的呼应。不过,唐君毅在具体解释《孟子》性善论时,主要还是从“心善”的角度来解读[13]。尽管他也确实从“生长方向、特征、潜能”的角度把性善论解释为“趋向于、或向往于仁义等”,“人心之趋向与向往其道德理想”,即所谓“趋向之性”[14]。但他更认为“孟子乃即心之生,以言心之性之善”[15]。所谓“心之生”,他是指心见孺子入井即生恻隐之类,故又谓之“心之直接感应”。可以说,唐的说法前后并不一致,从生长特性解释孟子性善论并不是他的主要目的。陈大齐[16]、史华兹也是如此。真正从“趋向之性”出发认真解释孟子性善论的是傅佩荣、信广来、张祥龙等人, 我们下面逐一讨论。 傅佩荣在一系列论著中表示,孟子不可能幼稚地认为人性因为有善端就是善的,所以孟子从未提倡过“性本善”。孟子的实际意思是,人心有向善的动力或萌芽,只要顺着这一动力或萌芽的要求去做,自然会实现善。“心就是‘不断发出要求的动力状态’,也就是显示为人性向善的‘向’字……依此了解的本性是什么呢?是向善。如果追问这种向善的本性之根源,则答案是‘天’。换言之,是天给了人向善之本性。”[17] 傅佩荣的向善说有两个主要内含:一方面指生命天生具有善端。他说,“一个人只有善的萌芽或开始,有了内在的向善力量作为基础,然后将它实现出来,才叫做真正的善。”[18]另一方面指生命成长的自然趋向。人只要顺应其善端,即可为善,所以向善说是一种可善说。 然而向善说不是没有问题的。首先,如果是指人有善端的话,和过去人们一贯主张的心善说并无本质差别。因为徐复观[19]、唐君毅[20]等人认为孟子以心善说性善,所谓心善就是指人心中有善端(“四端”),他们提出的心善说已包含善端说。傅佩荣本人也同意心善说[21]。 考虑善端说与动态人性观还有所别,我们来看看向善说的另一内含,即自然趋向说。傅佩荣释“乃若其情”之“若”为“顺”,以此说明人性向善是指顺应人性之自然,即顺其常性[22]。就好比牛山只要不受人为伤害就自然能长出花草树木一样,“我反复强调人性就是:只要给他机会,一个人就能够变得真诚,并且真诚地去行善,这不就是‘向善’吗?”[23]。这一对性善论的理解方式,目前也为张祥龙所认可。不过张祥龙认为,孟子虽从“自然趋向”为性善论立论,但在理论上很难站得住脚[24]。张对自然趋向说的批评,恰好构成了对傅说的批评。同时更重要的是,所谓的“自然趋向说”在《孟子》中是否存在,我认为值得怀疑。 张祥龙认为,“‘性’是中国古人首先用来表达有生命的存在者,特别是人的天生禀赋、天然倾向的这么一个字。”所谓“天然趋向”,张的解释是“让它处于适宜的天然匹配的条件和环境中,那么这些趋向就会自然地实现出来。”,即“无人为干涉、自然发展”。他以此来讨论孟子性善论的立论基础,认为孟子“是主张性善是一种天然的趋向,如果让人得到正常的生存和发展,善就会体现出来”,即“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告子上》)。但是他认为这是孟子性善论理据中最弱的一个,张举出了大量例证来说明,究竟什么才是生命的天然趋向,没有标准可言,可包含完全相反的情形,基本上无法界定[25]。 然而问题在于《孟子》是不是真的用自然趋向来论证过性善论?张祥龙和傅佩荣一样,举出自然趋向说在《孟子》中存在的两个证据:一是孟子说“乃若其情則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告子上》),他认为“乃若其情”指顺着天生的四端之情往下走即可为善;二是孟子关于牛山之木的讨论。[26]然而,“四端之情”在孟子处应当指良心本心,它天生就存在着,即使没有在适宜环境中实现出来,也是存在着的。因此把它说成是“天然趋向”,未必代表孟子本意,不如说成“回到本心”(即孟子所谓“求其放心”)。另外,孟子在讲牛山之木时,并没有强调自然生长趋向的问题,而是在强调人的良心并未泯灭,尽管如何砍伐,也还是会生长出来。由于张著所谓“自然趋向”主要指“得其养”,即在没有受到不应有的虐待的情况下自然出现的生长状况(傅没有借用“得其养”的说法,但也是这个意思),因而主要依赖于适宜的外在环境体现。然而孟子所说的自然生长趋势(如果有的话),主要是指“仁义礼智根于心”、“我固有之、非由外铄”,并不依赖于外部环境而涌现,与张说似不一致。至于孟子“得其养、失其养”之说,针对的主要是心之养,和“操存舍亡”之说相应,严格说来并不涉及“适宜环境条件下的自然趋向”问题。从张著对孟子之“性”作为“天然趋向”的界定方式,也确实容易得出它作为性善论的理据很弱的结论来,故其对此说的批评也构成对傅说的批评,但问题在于孟子可能并无此思想。我在下面将要论证,傅、张所说的“天然趋向”,作为在动态环境下呈现出来的生长趋势,可以换个角度来解释,即解释为“天然决定的恰当生存方式或成长法则”,这个法则就是:为善可使生命变得辉煌灿烂。生命既然遵循此法则,故可作为性善的一个积极理由(但是否充足则是另一码事)。 下面我们再来看看葛瑞汉。葛瑞汉虽认为先秦诸子的“性”概念指“生命之恰当的成长过程”(its proper course of development during its process of sheng),但他在解释孟子性善论的立论基础时,主要从大小体之说入手,(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