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读古书,有个坏毛病,就是束书不读,光问有什么用。孔子离我们很远,距今2485年,他做梦都想不到(他只梦周公),我们会拿他干什么用。 后人说,《论语》有大用,主要是两条,一条是可以治天下,一条是可以学道德,被治天下者治。这两大用途,也可以说是一个用途,用道德治天下——不但救中国,而且救世界。神圣化的孔子和道德化的政治,是传统的“中国意识形态”。 半部《论语》可以治天下吗? 孔子最神气,是宋以来。 赵匡胤是丘八,朱元璋是农民,元代和清代,都是以骑射夺天下的异族王朝。“宰相须用读书人”,他们比以前的帝王更明白。 现在讲孔子,主要是程朱陆王;说《论语》,主要是道德修养,根子是宋学。宋代是尊孔的黄金时代。宋代有个著名传说,赵普,宋太祖、宋太宗的宰相,是靠“半部《论语》治天下”,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他是以“半部佐太祖(宋太祖)定天下,以半部佐陛下(宋太宗)致太平”,二十篇,全能派上用场。据说,普平生只读一本书,就是《论语》。他是马上学,马上用,24小时内,立刻见效(“次日临政,处决如流”)。 洪业,小时候读《论语》,也碰到过这一传说。他说:家塾老师教我开始读《论语》,大约在我十岁左右。当时老师说:“这是了不得的好书。宋初的宰相赵普用了半部治天下。”我觉得很兴奋;没有几个月,全部《论语》,竟能背诵。稚年自豪的思想:赵普才得半部,而我有其全;一匡天下,敢不勉乎! 但是,此说见于南宋中叶的《乐菴语录》,上距赵普200年,更早的线索,似乎没有;洪业考证,“半部《论语》治天下”,只是后人的传说。他说,此说就像小华盛顿砍樱桃树的故事,不过是后人的想象和编造,根本不可信。 [2] 《论语》是部杂乱无章的书,赵普怎么用半部定天下,半部治天下?谁也不知道?原书也没法按用途一分两半。但很多人还是乐于相信,《论语》一书,肯定可以治天下。 崔述,顾颉刚推崇的崔东壁先生,他就说过: 孔子答门弟子问政多矣。而答仲弓之语(《子路》13.2),最为精要。……昔人以半部《论语》治天下。果能熟读此章而力行之,即为宰相,亦绰乎有余裕;岂待半部也哉?(《论语余说》) [3] 洪业虽绝不相信,赵普说过什么“半部《论语》治天下”,但《论语》可以治天下,他却深信不疑。他相信,夫子之言,哪怕一章一节,一字一句,也足以治天下。他举《论语》的许多名言佳句为例,说光是一个“信”字,已经足够。 [4] 宋以来,学者好疑古书,但疑心最重的学者,对这类效果却深信不疑,因为什么都可怀疑,圣人是不能怀疑的。 孔子的神圣受到挑战,是到了“五四”运动。 全盘西化论的代表胡适,他的话,即使放到今天,也很公允:我们要废黜的只是孔子的神圣性,恢复的反而是孔子的本来面目:作为先秦诸子的一员。 [5]《古史辨》是这一运动的直接产物。胡适的学生顾颉刚,他连圣人(孔子)的圣人(三皇五帝、尧舜禹)都敢怀疑。 中国的意识形态第一次受到强有力的挑战。 天风扑面,风从海上来。 我在北大讲《论语》,讲完最后一课,问学生,“半部《论语》治天下”,你们相信这个说法吗?如果相信,请具体告诉我,你怎么用《论语》治天下——用哪些话,怎么治,治什么?当然,假设前提,是他已经当了国家领导人。他们都答不出。只有一个学生说,我爸爸从小跟我讲,夫子之言不可违。 有人说(当然是知识分子),他最想生活在宋代。 我想,他说的宋代,肯定是东挑一块儿,西挑一块儿;上挑一段儿,下挑一段儿——没有宋江、方腊,没有辽、金、西夏。 苏东坡,只看他游山玩水,做诗文。 宋徽宗,只看他写字画画,玩古董。 当时的天下怎么样?一部宋史有分教,不用我来多说。 “半部《论语》治天下”,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用《春秋》断狱,用《河渠书》打井,都是老故事。姜昆、李文华的相声《如此照相》:小红书,人人背。它的万能,大家都领教过,当年是绝无异辞。 用《论语》代替《语录》,有意义吗? [6] 治天下是谁的事?孔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泰伯》8.14)。你又不是宰相。做百姓的治于人,责任只在配合(学道德)——除非准备往上爬,全是咸操萝卜淡操心。 文雅的说法是“干卿底事”,不文雅的说法是“关你屁事”。 周公之梦是乌托邦,浮海居夷是赌气话 孟子说,孔子是“圣之时者也”(《孟子•万章》)。鲁迅说,如果翻成现代话,除了“摩登圣人”,实在没有更好的词。“孔夫子的做定了‘摩登圣人’是死了以后的事,活着的时候却是颇吃苦头的”,“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的圣人,和一般的民众并无什么关系”。他还一针见血地指出,孔子死后,总是被人当作“敲门砖”。 [7] 活孔子是乌托邦,死孔子是意识形态。 孔子的时代,礼坏乐崩,不理想。他是个理想主义者。 古代的理想主义,往往是复古主义,道理很简单。古代虽为过去,毕竟有文献记载和故老传闻,实实在在;将来是什么玩意儿,虚无飘渺。古人才不会“相信未来”。更何况,他们都是循环论者,古往今来,治乱盛衰,有如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一轮接一轮。冬天太冷,人们会怀念夏天,很自然。生于东周季世的他,一心要回到西周盛世,也顺理成章。 先秦诸子,是持不同政见者。共同点,只在不满现实。当时是乱世,谁都批,批是绝对有理。 批判现实,古代是利器,当时的诸子,几乎都用它,谁都以古非今。 以古非今,古是什么古?不是远古是近古。 孔子的“古”分两层,大同社会是一层,小康社会是一层。唐虞盛世,过于遥远,他夸归夸,并不追;夏、商、周,三挑一,他从周,也不是越古越好。他所从的周,不是东周是西周;西周,不是晚期是早期。他生于鲁,长于鲁,谁都说,周礼尽在于斯。他做的是“周公之梦”。 可惜,这个理想是幻想,从来就没实现过,也不可能实现。 孔子的现实目标,是挽救东周。 但这个世界,上下陵替,叛变成风:诸侯执天子之命,卿大夫执诸侯之命,陪臣执卿大夫之命,头顶长疮,脚底流脓,怎么救? 他的原则是:天子和诸侯,我尊天子;公室和大夫,我尊公室,顾头不顾腚。 理想主义者的脑瓜,总是善恶分明。然而困境在于,如果举世浑浊,并没光明黑暗可以对着干,你将做何选择?比如鲁国,周礼最多,但当时的上流君子,谁都很无礼:鲁公是大坏蛋,三桓是中坏蛋,阳货是小坏蛋,你该跟谁对着干? 他这一生,到处奔波,鲁国不行奔卫国,卫国不行奔陈国,楚国他也去过,全都令他失望。 如果放弃选择,只能当隐士,他又不肯。 周公之梦是乌托邦,浮海居夷是赌气话。 孔子的因祸得福 校园里有句名言:学生是靠老师出名,老师是靠学生出名,但归根结底,是老师靠学生出名。 孔子的时来运转,就是先例。 孔子死后,学生很出息,“大者为卿相师傅,小者友教士大夫”(《汉书•儒林传》)。 [8]知识分子,全都朝从政的大道狂奔。这条道,是他老人家指出,后人趋之若骛。 从政提高了儒学的影响,也改变了儒学的方向。 战国晚期,儒学是显学,韩非这么说(《韩非子•显学》)。《庄子•天下》、《荀子•非十二子》,也把儒学摆在头一位,出土发现,儒籍最多,都可证明这一点。 但他们离现实越近,离理想越远。 儒家也不是一成不变,从子夏居西河到李斯为秦相,他们的归宿是法家。 战国晚期,荀卿“最为老师”(《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他是儒家的集大成者。荀卿有两个学生,韩非和李斯。他们一边习儒籍,一边读《老子》,所学帝王术,所干秦王政。秦王政,也就是后来的秦始皇。 学生比老师讲实际,这是一般规律。 秦汉大一统,是政治家的杰作。 秦始皇,制度大一统、宗教大一统、学术大一统,头一条成功,第二条可观, [9]最不成功,是第三条。 当年,秦始皇混一海内,尽收天下之书,悉召艺能之士,设博士之官,请他们献策献药兴太平,也有短暂的蜜月(其实也不短,有九年的时间)。他一心想跟知识分子交朋友,却不欢而散,跟身边的两种士,全都闹翻了。文学士(简称文学),是文科的知识分子(以儒生为主的人文学者);方术士(简称方士),是理科的知识分子(当时的科研人员,也是迷信家),大家都来凑热闹。 公元前213年,“备员弗用”的文学士终于有了用——他们给秦始皇祝寿。可惜,机会方来,他们就闹内讧,周青臣面谀,淳于越拆台,导致禁书和焚书,主意出自李斯,并非秦始皇。李斯是前儒生,最懂收拾同行。 [10] 方术士,占星候气的不敢讲话,求仙访药的携款逃跑。秦始皇大怒,非要查办他们,才殃及儒生。当时,知识分子窝里斗,互相揭发,导致460多人活埋。我们要知道,所谓“坑儒”,未必都是儒,其中还有方术士;没有活埋的也大有人在,汉初又被请出来。 [11] 古人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乃天下之天下也”(《六韬•文韬•文师》)。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 秦灭六国,伤了六国的心,也伤了儒家的心: 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阬术士,六艺从此缺焉。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陈涉起匹夫,驱瓦合适戍,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史记•儒林列传》) (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