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作为一种生命智慧,其平实、亲切的特点在言说方式上集中体现在“能近取譬”的风格上。大凡生活世界之中人们耳熟能详之物事,皆可以被取用于生命智慧的 运思之中。中国古代文明属于典型的农耕文明,在农耕文明之中,种子、植物、耕耘、栽培是每个人生存活动之中所涉及的最基本的物事。植物性隐喻在儒家仁说中 由来已久,源远流长,实不足为奇。儒学植物性隐喻可以追溯至孔子,而在《孟子》中,人之道德性、趋向善的动力,被用枝芽生心上的隐喻描述。虽然尚没有成熟 植物的特征(干、枝、叶),但在植物的首株嫩芽中,植物生命作为“性”概念的原始模型,既指蕴含于禾苗之中的按既定道路发展的潜质,又包括成熟物种的品性特征。因此,如果植物(或人心)的首株嫩芽得到养育呵护,并得以生长成成熟的植物,“性”将日臻完善。[1] 宋明儒用谷种(“心譬如谷种,生之性便是仁也”,程子)、杏仁、桃仁(“桃杏之核,可种而生者谓之仁,言有生之意。推此,仁可见矣”,谢上蔡)、茄子粒 (“看茄子内一粒是个生性”,朱子)、莲实(真德秀)来比拟仁之生理,来描摹仁体的呈现的自然与自发性,在理学话语圈中亦属尽人皆知之事实。对于此等自然 活泛的运思方式,梁漱溟公曾用寥寥数笔勾勒出其农耕文明的生存根基: 农民所对付的是生物——动植物;而工商业者所对付的死物质。生物是囫囵的、整个的、生动而有活趣的;死物质恰好相反,是呆板的、可以分割破碎的、任人摆弄 的……中国农夫因其对付的是囫囵的、不可分的生物,所以引发了他的活趣;这正是理性,而不是理智。宋儒程明道先生曾说此意:“观鸡雏可以知仁”,此即因其 有活趣,可以引发一种自然活泼之温情。[5](pp314-315) 那么,为何要用喻?一般来说,隐喻的工作机制无非是用人们熟悉的存在领域的物事去描述、摹拟陌生的存在领域的物事,用简单明了的物事去说明、解释复杂晦涩 的物事,用看得见、摸得着的物事去把握、理解看不见、摸不着的物事。因此隐喻不只是一种产生修辞效果的审美式的表达方式,更是人们赖以把握抽象观念、理解 新事物的主要认知机制。隐喻为我们趋近目标域提供了方便、简捷的路径。不啻如此,从语用的角度来看,隐喻涉及到隐喻的建构者与理解者之间的关系,用喻者 (隐喻建构者)之所以要诉诸隐喻的表达方式,无非是为了拉近他/她与理解者之间的距离,或者说密切两者之间的互动关系,进而产生彼此同属于一个“共同体”的意识。[6](p232)归 根结底,隐喻即是将一物视为别的事物,声称“此”是“彼”,因为我们不知道如何思考或谈论“此”,所以我们只好用“彼”来谈论“此”。隐喻的思考方式意味 着在两种不同的东西、事件之间找到某种相似性,其中的一方比另一方更容易让人理解,于是便用这为人熟知的一方来言说那不易理解或不易言说的一方。[7](p15)确 实,种子具有的那种生命力以及这种生命力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条件必然展现出“生机”,与心之“生理”在正常的情况下,必然发端为四情,一体之仁的发露是 出于其内在的生生不容已之力量,是何其相似!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更是德性的培养功夫绝佳摹状。儒家性本善之论说多借助于种子的隐喻,以种子具有“生”之 “性”而指陈“善”之先天性。我们不能因为某个种子没有发芽就断定这个种子根本就不能发芽,就像我们不能因为一只夭折的雏鸟没有长出翅膀就断言它的天性就 不能飞翔一样。大凡讲灵性生命的思想家都喜欢用这个种子的隐喻,托尔斯泰说得好: 真正的生命在人身上一直都保存着,就像生命保存在种子里一样,时候一到,这生命就显露了……它的诞生同物质世界的任何一种事物的诞生一样,果实的诞生并不 是它想要诞生,它觉得最好是诞生,也不是因为它知道诞生出来是好的,而是因为它成熟了,它不可能再继续像从前一样存在。他需要献身于新的生命,与其说是由 于新生命的呼唤,不如说是过去那种生存方式的可能性已经消灭了。[8](p41) 在王阳明良知教论说中,隐喻的论说方式占据了相当大的比重。王阳明自己也说,“凡意所不能达,多假于譬如。以意逆志,是为得之。”[2](p996)而植物性隐喻(种子隐喻)一直发挥着“根喻”(root metaphor)的作用。检讨这种根喻使用机制,不仅裨益于贴切领会王阳明良知教之内涵,更有助于我们体味宋明儒生命智慧能近取譬的运思风格。 “天植灵根”: 良知之为本体 天地之生生大德“种”在人心之中,或者说透过“人之心”而发出来。这个人之心便成了“根”(灵根):“人孰无根?良知即是天植灵根,自生生不息;但着了私累,把此根戕贼蔽塞,不得发生耳。”[2](p101)王阳明说这话的时候,是在与弟子出游禹穴路途中,当时他看到田间的禾苗,说“能几何时,又如此长了。”范兆期在一旁说:“此只是有根。学问能自植根,亦不患无长。”王阳明随即点化“天植灵根”这番话语。 天植灵根之根是一体之仁理、是“生理”、是“生之性”、是心、是良知。既是天植的,故是天赋的、内禀的,属于人之天性;既是灵根,故必发出来(自生生不 息),这个“发”是自然而发,萌芽、抽干、长枝、出叶、开花、结实,天然次第,井然有序。前面的每一个环节都是后面一环得以顺利产生的前决条件。无根,便 无芽,无芽便无干,无干便无枝、无枝便无叶、无叶便无花等等。在这个环环相扣的链条之中,根是最重要的,没有根,后面的一切便无从谈起。这种隐喻意义所呈 现的联想空间,在王阳明的思想论说中最明显地表现在爱有差等的论证过程中。 “生长”:良知实现的次第原则 仁者之所以能浑然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正是因为此“天植灵根”生生不息之所成。此处之“生生”乃是自生,循着“生理”之内在的路数油然而生。故而宋明儒一体之仁在落实的过程之中,必依照其自然发生的次第,节节而发、节节而生,亲亲―仁民―爱物就是一体之仁生发的自然次第。正如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树干、树枝、树叶当然是一体的,是同一棵树,但这棵大树在成长的过程之中,也只能由萌芽、抽干、长枝、出叶,节节而进。同样,儒学一体之仁的证成与落实亦只能依照亲亲―仁民―爱物的次第,盈科而进。爱有差等的儒学理念是依照种子生发这一“原型”加以阐发,实乃自然不过之事情: 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反不得谓之仁?”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 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阳,若无一阳之生,岂有六阳?阴亦然。惟其渐,所以 便有个发端处;惟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 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 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孝弟为仁之本, 却是仁理从里面发生出来。”[2](pp25-26) 确实,张载在〈诚明篇〉就有“爱必兼爱”的说法,这难免会让人觉得“兼爱”与“差等之爱”之间存在着“模棱两可、暧昧不明的趋势”,[9](p115)王阳明的辨明工作基本上是承继朱子而来:仁爱由亲亲开始,这是一种自然的情感,用朱子的话说是“发于心德之自然”,朱子曾用两类比喻来说明这种自然性。一个是水流的比喻:仁如水之源,孝弟是水流的第一坎,仁民是第二坎,爱物则是第三坎: “爱亲、爱兄是行仁之本。仁便是本了,上面更无本。如水之流必过第一池,然后过第二池,第三池。未有不先过第一池,而能及第二、第三者。”[3](p463)池有大小、先后之别,但却是同一水源灌注。所谓理一分殊、一本万殊是也。亲亲-仁民-爱物亦是同一仁心、同一生理自然生发所达致:“仁如水之流,及流而成大池、小池、方池、圆池,池虽不同,皆由水而为之也。”[3](p466)水流总有个节次,它总是从源头发出,一个一个坎地流去,仁爱也只能从源头发出,亲亲、仁民、爱物便是“仁流”的不同的“坎”,自然如此。另一个比喻便是植物之喻(木喻):“木有根,有干,有枝叶,亲亲是根,仁民是干,爱物是枝叶。” [3](p472) “仁是根,爱是苗,不可便唤苗作根。然而这个苗,却定是从那根上来。”[3](p464)朱子有时又用“种子”之喻阐发此理:“譬如一粒粟,生出为苗。仁是粟,孝弟是苗,便是仁为孝弟之本。”[3](p472)显 然,朱子的“木喻”在王阳明这里得到进一步的申发:一体的“仁理”是根,孝弟便是这个根从里面发出来的,是“芽”,是木之生意的“发端处”,仁民是“发干 ”,爱物则是“生枝生叶”。凡是根必有抽芽之可能(能力),并不是根想抽芽、根要抽芽,根之为根不得不抽芽,不得不发干,不得不生枝生叶,这就叫一体不容 已之情。然而根并不是一开始就芽、干、枝叶俱全,更不是先生枝生叶,然后再发干,最后再抽芽,这就叫次第自然如此。重视亲亲,既是培根的功夫,也是遵从这 个自然次第之表现,一开始就想生枝生叶,无异于揠苗助长,不仅枝叶无生,连根也不复“生活”了。根深才能叶茂,这是儒家一体之仁的一个重要特色。 亲亲是一体之仁的根,这一点在孔子所说的“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已经显豁出“端倪”。仁的“根本”终究会长成参天的“大树”,但一切端赖于“根本”最 初的“萌芽”、“发端”。根不萌芽便是“死根”。儒家力守这个“根本”,而不与墨子兼爱观念妥协,自有其良苦用心在。爱有差等中的“厚薄原理”不适用于父 母兄弟,如果在父母兄弟还分个厚薄、还于心有“忍”,那么,仁爱的根子便死掉了,一体的仁理便根本无法发生、无法透现了。这一点正是王阳明深为强调的: 问:“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该如此。禽兽与草 木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宴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 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2](p108) “根”在王阳明的论说中是一体之“仁体”,培养这个“根”便成了王阳明功夫论的基本论说形式。 “培根”:良知培养的功夫论 (1)功夫的次第性。如同根―芽―干―枝―叶―花―实 乃是植物生长的自然次第一样,修行功夫亦表现出次第性,不能急于求成,不能揠苗助长,更不能从根到果,一步到位,必须盈科而进:“立志用功,如种树然。方 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实。初种根时,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叶想,勿作花想,勿作实想。悬想何益!但不忘栽培 之功,怕没有枝叶花实?”[2](p14)儒学修身传统历来有下学、上达之分,有弟子问上达功夫,王阳明又一次援引这一隐喻“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于日夜之所息,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预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2](p13) (2)功夫的主体相关性。“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如树有这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溉。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随气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尽要倾上,便浸坏他了。”[2](p96)尽管是同一仁“根”,但由于土壤、根况的不同,培根的功夫也就表现出具体的差异性。要根生发,此为同;因材施教、因病发药,因地制宜,此为异。 (3)功夫的自然性。这表现在王阳明对儿童教育的看法上:“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萎。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譬之时雨春风,沾被卉木,莫不萌动发越,自然日长月化;若冰霜剥落,则生意萧条,日就枯槁矣。”[2](pp87-88) 王阳明功夫论中的“立诚”、“立志”、“一贯”、“致良知”亦大多诉诸此隐喻表达。 关于“立诚”:“格物致知者,立诚之功也。(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