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熊十力作为当代新儒家大师,他的理论世界,虽然研究成果尚称丰硕[1],但较少在当代学术界获得讨论。这并不是他的理论深度不够,或意旨浅薄以至於不值得深入了解,而是他的着作文字深奥,不易被人了解,以至於传播不广。熊十力的论着堪称难读,关键在他的问题意识独树一格,不经疏解,难以准确其意;而且他的表意方式多是长篇大论,许多不同问题夹杂一气,难以分解。笔者以为,熊十力所开发的儒佛之辩,以及新儒学的理论创作,确实有功於当代新儒家学界,且为牟宗三先生所全盘继承[2],因此,当牟宗三先生的理论广受当代学界所推崇与引用之余,熊十力的开辟创新之贡献,亦应受到同等的注意。 熊十力的重要着作繁多,但要对准新儒学理论建构及儒佛辩争的,首推《新唯识论》及《体用论》两大部,两书皆有萧箑父及汤一介先生校阅的北京中华书局版,本文之作,拟针对语体文本之《新唯识论》一书,进行文本解析,重点在说明其问题意识与思想立场,所谓问题意识,是指熊十力先生真正在面对的问题是甚麽?能否转化为现代哲学基本问题的专有术语。所谓思想立场,是指熊十力所持有之新儒学立场以收摄大乘佛学的主张观点,并从哲学基本问题的进路说出其观点主张的意见。笔者以为,应该透过问题意识明确的当代哲学术语,重新疏解熊十力先生的哲学语汇,才能使他的理论创作意义获得澄清,也才能更清楚当代新儒家哲学创作的理论轨迹。 熊十力做《新唯识论》,有文言文版及语体文版,後撰写《体用论》时,竟谓《体用论》出,新唯识论文言文本及语体文本皆可毁弃[3],以笔者观之,其实就是《体用论》书与《新唯识论》书所论相同,只论述更精、意旨更明、冗赘尽弃、精华尽出而已。然而,既然《新唯识论语体文本》为文言文本之改进,而《体用论》又为《新唯识论》之改进,则熊十力先生的哲学思维轨迹乃已尽现於三书中矣,笔者以为,一个哲学体系的形成,都是长时期奋思力索的结果,《体用论》及其後的《明心篇》、《乾坤衍》固然是熊十力的哲学总结之作,但思想的内涵已经呈现於《新唯识论》文言文及语体文版中了,要了解他的思想内涵,还是要从他早期推想的思路中求解,因此,本文将先对准熊十力在《新唯识论》中的各个章节的问题意识与思想立场进行解析,以此为基础,尔後再处理他在《体用论》及《明心篇》、《乾坤衍》等书中的理论,从而彰显熊十力理论创作的要旨。 笔者以为,顺着熊十力的着作写作历史作逐一作品的文本解读是哲学研究的基础,特别是针对哲学大家的核心着作的逐一解析,从其推想构思的整个过程进行理解,这是理解哲学理论的良好方法。笔者已以此一方法施用於对牟宗三、冯友兰、方东美等人的着作研究中,并已获得极丰硕的成果,因此打算针对熊十力的哲学巨着进行同样的研究工程。以期深入了解他的思想。笔者认为,几乎所有在牟宗三先生所提出的哲学理论,都可以说是源自於熊十力的早发构想,只是熊先生的语言更具创造性,因此也就更为粗糙与跳跃,这其中的关键就在对佛教空宗不涉及宇宙论以及有宗两重本体的批评意见,以及对儒家的体用论之即体即用、翕辟成变、体用不分的形上学建构,前者发展为《佛性与般若》书中牟宗三对佛学批评的基础立场,後者发展为牟先生讲说儒学体系的基本性格。因此深入熊十力思想而对其进行深度解析,正可以更清楚地了解当代新儒家理论创发的真实进程。 本文之作,将依据熊十力《新唯识论》语体文版的章节逐一为之,该书有卷上中下,包括<明宗>、<转变>、<唯识上下>、<功能上下>、<成物>、<明心>诸章之章名,其实,诸章之内容亦基本相同,只切入进路有所不同,以及论题的详略互异而已。当然,这毕竟是哲学创作的正常现象,哲学家创作一套逐步清晰的哲学理论,待不断撰写而步步呈现之,因此前後之间都是同一套思路的不断发引呼应的构作事件,虽然如此,为了解他的思想的种种进路线索,笔者还是认为采取逐章文本解析,对准哲学基本问题,找出思想立场,是最好的研究方式。 二、明宗章的问题与主张 <明宗章>彰明熊十力新唯识论的宗旨,可以说全书的结论已先叙明於此了,之後的各章就是展开思辨的舖陈与问答的解说而已。就此而言,几个核心概念展现於明宗章中:「本体」、「性智」、「本心」、「实证」。依据笔者的阅读与理解,熊十力要讲的是一套由易学体贴出来的儒家形上学,包含了工夫论哲学,过程中有许多对於佛教唯识学及般若学的材料转化之讨论,并结合易学与传统儒学,建构完成为当代新儒学。 <明宗章>直接说明思想立场,但对问题的解说是没有太多着力的,若不明白熊十力在面对的问题,这些宗旨的意见,也是不易明白的。本文之作,以笔者之理解及诠释为目的,因<新唯识论>卷佚浩瀚,必须以简驭繁,以下即直接以笔者的理解说明之。 熊十力所谈的「本体」之意,实在是意旨不易明白,必须多为疏解,就哲学问题而言,它是本体宇宙论下的本体,但笔者以为,以终极实相说之较为妥适。既非单指价值意识,亦非单指存在始源。就终极实相而言,熊十力就是描写了一个刚健的动能,翕辟成变为整个存在世界,主体的本心善体贴之而有实证相应,此主体实证相应时之智慧名曰「性智」。至於主体本身之主宰者为「本心」,「本心」发动以「性智」「实证」相应本体,此即人极之完成,且是对「本体」的终极实相的揭露。由此可见,熊十力都是在谈人的哲学,而不单是现象的体系。以下,针对熊十力的语言,说明他的《新唯识论》之宗旨。 首先谈本体,其言: 今造此论,为欲悟诸究玄学者,令知一切物的本体,非是离自心外在境界,及非知识所行境界,唯是反求实证相应故。[4] 从这句话来看,就知道熊十力是在谈人生哲学,在人生哲学的脉络上谈本体。是主体实践所需蕲向的价值意识意义的本体,以此价值意识的本体为主体意志纯粹化的方向,从而成就主体的理想完美人格的状态,成就主体的境界,并将之说为整体存在界的实相状态。所以可以说熊十力是把说整体存在界的实相的本体义涵交由主体实践来体证,也就是说把说客观世界的命题交由说主体活动的状态来定义,其结果就是说主体活动的状态与说外在客观世界的语言合一不分。这,当然是一套奇特的哲学理论。这简直就是一套唯心论的形上学,其实,熊十力取名唯识,其意即是意旨唯心,因此,只能说这就是他的哲学立场。那麽,熊十力在面对甚麽问题呢?笔者以为,他是在面对整体存在界的存在实相的客观性问题,但是,他的思想立场却是唯心论的立场,因此把说主体的境界状态与说客观世界的实际状态合为一事而已。所以根本上充满了工夫论的色彩。熊十力这样的立场与特色,可以说是儒家立场藉佛教唯识学思想而更予创发的结果。此义由<明宗章>的立场定位了全书的宗旨,更将他的理论朝向工夫论落实。 其次谈性智,其言: 是实证相应者,名为性智。[5] 哲学家谈本体者,大抵把本体当作是离我的心而外在的物事,因凭理智的作用,向外界去寻求。………易言之,即不了万物本原,与吾人真性,本非有二。遂至妄臆宇宙本体为离自心而外在,故乃凭量智以向外求索,及其求索不可得,犹复不已於求索,则且以意想而有所安立。[6] 主体与本体实证相应时是依主体的性智而为实施,性智与量智对,量智与量论是熊十力时常提到的词语,但始终没有定於一的定义,简单了解之,即是以感官知觉求索外在世界的一般知识。与此相对,有以相应本体的智慧处理自己与对待世界,即是性智,且主张万物本原即是吾人真性,即性智,所以一方面主体活生生就是与天地万物为同一整体而不得其分的,二方面天地万物就是人性主体的生活世界、生活场域,这样才说得出真性即本原的话。但是,这样一来,真的是主客不分,且人的身体与万物的存在也是分不了了。也正是因此,熊十力等於非依赖佛教唯识学说的思想立场来打头阵不可,策略上即是尽收其利而去其弊。 性智说得是本体,也说得是性体,本体是整体存在界的本体,上文说为本原,性智是主体的人性本质,上文说为吾人真性,此就人性论及本体论说。既然人性本真与宇宙本原是一,因此真实的人生意境就只须向内求索即可,这就说到了工夫论,而熊十力说到工夫论时,就下在本心概念上。 以下说本心,其言: 求诸己者,反之於心而即是。岂远乎哉?不过,提到一心字,应知有本心习心之分。唯吾人的本心,才是吾身与天地万物所同具的本体,不可认习心做真宰也。[7] 本心即是性,但随义异名耳。以其主乎身,曰心。以其为吾人所以生之理,曰性。以其为万有之大原,曰天。故<尽心则知性知天>,以三名所表,实是一事,但取义不一而名有三耳。尽心之尽,谓吾人修为工夫,当对治习染或私欲,而使本心得显发其德用,无有一毫亏欠也。[8] 这些话完全是工夫论的话,也完全是本体工夫论之涉及本体论及人性论的话。文中说尽心即是工夫论,方式为对治习染,使本心发用。此外,本心与习心对,本心即是性智作用时之人心,所以背後是性是理是天。而习心即是耳目口鼻之欲,过度而为私欲,渐进而为习染者。再者,本心是性,所以本心发用的方式就反之於心即可。以上可见熊十力谈的都是工夫论问题。可以说,他把本体论问题及宇宙论问题都从工夫论进路切入去谈了。因此,谈本体,就是谈本心作用实证见体之事业,此一事业,实是一工夫作用以至证成的实践活动,且是实践已臻完美的境界之事。以此进入实证概念,且在实证概念的说明中,性智本心本体皆同置於一炉矣! 以下申说实证,其言: 吾心与万物本体,无二无别,其又奚疑?孟子云:「夫道,一而已矣。」此之谓也。[9] 本心无对,先形气而自存。先者,谓其超越乎形气也,非时间义。自存者,非依他而存故,本绝待故。[10] 本体唯是实证相应,不是用量智可以推求得到的。………实证者何?就是这个本心的自知自识。换句话说,就是他本心自己知道自己。………因为我人的生命,与宇宙的大生命原来不二。所以,我们凭着性智的自明自识才能实证本体,才自信真理不待外求,才自觉生活有无穷无尽的宝藏。[11] 吾人之本心即宇宙之本体,而宇宙是指整体存在界,其本体是指整体存在界的存在实相,依此立场,人心之本性即是宇宙之本体,此一本心,是超乎形气且亘古自存,意即是独立绝对的自体。但它是可以被体知的,(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